第10章 可惜了
“不是有圣旨吗,我督军,得好好慰问你们手下将士。”
任平生斜眼看了他一眼,“怎么?不行吗?你可别小瞧我,老子也打过仗,说不定用处不小呢。”
元修轻轻点头,“驱使民心为我所用,还有什么比这个‘利’字更有效吗?萧相国可真是个人物!”
青瞳并不知道玄冰真气的运转方法,当然不可能主动停止血脉运转,所以这些年过去,这一丝真气一直在她丹田内隐藏,并没有像其他修习内功的武林人士那般逐渐加深。
“元修,你不用啰唆。”任平生将酒碗往桌上一丢,“老子不走!”
“不是不好。”元修道,“实际上出乎意料的好!就只屯兵一项来说,没想到这条令这么一改动,倒真是起了好大作用,我这次整编军队,各个派系混在一起,能打的不能打的自己就分开了,这要是弄好了,逐渐派给他们不同的任务,再逐渐整编调离。剩下的不但是精兵,而且也没有原来谁谁的兵,谁谁的人那种区分了,都是大苑的士兵。只是改制要求大量士兵还田,现在看来有田亩的那些条件优厚新政条令等着,士兵们还没有意见,可战时一过,国家还负担得起那样大额度的扶持吗?那么多士兵回家种田,几年之后却没有了国家给的补银,能没有祸患吗?”
任平生撇撇嘴,“哦!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名义上是兵马大元帅,实际却要执行他改革兵制的命令,心里不乐意吧?我看你还是算了吧,京都从上到下,能让老任心服的还就他萧菩萨一个!你要和他斗心眼儿,死的准是你!”他往城下瞄了一眼,“该唱戏的时候他就得唱。”
按照张峰岚和任平生的身份来说,这些禁军应该把他们护卫在中间的,哪能让他们开路?但是老任做大内侍卫教习之前曾在禁军做过都统教习,他的斤两这些禁军都清楚,谁也没觉得自己能保护得了他,也不信他还需要保护,便由着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。老任带着禁军上任只不过是必要的体面,去易州交接的时候,总不能是光杆督军自己来的吧?要不然这五十个人其实他也不用带了。
任平生先领命,再由人将早早准备好的慰问词大声宣读,说的都是鼓励话语,这些仪式都由礼部定好,老任不须费心,跟着走就行。元修便领着他围着隆德郡的城墙走,让四面的将士都能看见。
转念一想又自己摇了摇头,还有什么比相王更大的爵位吗?何况大苑的相王不是虚爵,那是可以和女皇同朝参政的。只不过第一任女皇的相王为人太老实,即便是天天坐在朝堂上一样没有主意;第二任女皇又太强势,相王更换频繁,没有时间扎下足够的根基势力,大苑才没有出现过相王分权的情况。
开国之初,给这里冠名的官员本来拟定的称呼是“夷州”的,后来这个明显带着歧视的名字被高祖否决,改做发音相近的易州。而另一个少数民族聚集的州府——羯州,则在二十年前因关内侯元修以少年之身,仅带几百人便平羯人之乱获胜而更名捷州,此地乃是当年的少年将军、如今统领大苑最大一支军队——四十万兵马大元帅元修的根基之地。
半月之后,元修终于忍不住,夜间请他入府吃酒。酒席并不丰盛,只是捡府中肃静的地方摆上一张小桌,几个精致小菜而已,酒却是大大两坛子,两人脱去戎装,相坐对饮起来。
“是送水的水车。”一个士兵见状转回来,低声对任平生道,“羌人生活在山上,不是每一个村子都有水源的,这种车常见得很,”
任平生端着酒碗只是有滋有味地喝,像没听见一般。
传令官跟着他们,城墙上读几句便停一停,等着各军中一级级传令官重复下去,以便每个士兵都能听到。
青瞳的心脏骤然收紧,无论她怎么忍耐,一滴眼泪还是毫无办法地流了下来。
然而早年,青瞳体内曾经被周夫人打进去一道寒冰真气。玄冰真气是很奇特的内功,它的练习方法和人自身生机带来的血脉流转方向正好相反,也就是说,只有先停掉自身血脉流动,才能修炼这门内功。
这哪里是什么假死的药物?而是真正的心疾发作,没有药物帮助,没有外物压制,她是真的到了濒死的关头。
任平生也点点头,“可不是吗?就算刚打过仗死了亲娘老子,眼泪一擦也忙着种田经商去了,可见做一切事现在都让人觉得机会难得!”配上他难得的肃穆表情,任平生这句话说得倒颇有分量。
听得将士们大眼望小眼。让他们两队人剑拔弩张对峙,小范围摩擦还可以,真的拉起队伍互打却不敢,闹那么大就如同造反。这些人只想看朝廷对自己的态度和信任度,不想真的造反,折腾了一阵,只好草草收尾。
队伍最前面两人,一个人穿着军官服饰,大约三十多岁,白面微须,长着一双细长的凤眼,乃是晋王手下的领军张峰岚。另一个比别人都生得高大不少,穿了一身便装,但是由于身形魁梧,看着不比身边军士少了气势,正是天子近臣任平生。
晋王手下不满,故意将粮册明细给他看,这些粮饷军需的明细只一个卫所的就足足有五个大箱子,全抬过来给任大督军过目,料想他查清楚就要半月。任平生第一本就倒着拿起来,磕磕绊绊跳着读,大概认得三分之一的字,显然是不用指望他能看懂的。
他们两个已经结伴走了好几个月了,张峰岚是晋王派遣整肃自己军队的大将,晋王大军和物资一路北上关中,却还需要一个朝廷的人居中协管。
这活并不好做,晋王那边倒没什么,他已经决定交权,倒是当断则断,非常痛快。只是他手下的各级将领各有所求,难免有人心中忐忑拖延,有人阳奉阴违,还有人为了前程想方设法地巴结京官。这些晋王老先生都已经不管了,东西已经如数给你,如果朝廷连这些小事都摆不平,那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,不值得帮助了。所以朝廷需要有个得力的人接手这件事,并且一定要做好。
不过这心思不能和人说,他元修是名利中人,但是眼前这个大个子绝对不是!何况就是说了,他肯定不会喜欢这个话题,元修口气一转,故意笑道:“对了,任大哥,你刚刚说你佩服的就是萧相国一个?那陛下呢?你也不放在眼里?”
山路上人烟稀少,他们走到下午才第一次遇上外人。这队人只有五个,赶着两架牛车缓缓而行,将一条黄土路拦个结实。
任平生一笑,“那你说,她欣赏我吗?”
他现在也的确威风,四十万军队和粮饷物资都已经到齐,这是大苑有史以来一个将领带兵的最高数字。昔日作为大苑擎天玉柱的周毅夫,带兵也只有二十万,便是皇帝自己控制的十六卫军,人数也不过十二万。
等青瞳恢复心跳,血脉开始流动,那点微乎其微的玄冰真气抵不过全身血脉的推动,又缩了回去。青瞳除了还全身冰凉,再也没有一点用过真气的迹象,就让赛斯藏那样的高手过来检查,怕也只有假死药物这种结论,怎么能怪萧图南误会?
青瞳思虑再三,从晋阳回京的时候,决定留下任平生来督管此事,她给了任平生一个权限很大的督军职位,让各路人马有什么问题都去找他。
这次元修没有迟疑,道:“任何人和你相处之后,都会欣赏你的。”
他呵呵一笑,大大方方地承认粮册上的字认得他,他却不认得字。称兄道弟推心置腹地将粮册推给当地驻军官员,连说多次皇上说了,要群策群力嘛。驻军得了命令,擦亮眼睛检查,揪出好些不符之处。驻军兵将的调动事宜又被老任丢给晋王手下负责,一样监督得如同猎犬,滴水不漏。
那两辆车都很破旧,车轮随着滚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,恐怕很久没有上过油了,车轴锈迹斑斑,拉车的两头牛全身满是污泥,和车辕接触的皮上一片光亮,毛都磨光了。
“没想,总得三五个月吧。”
元修嘴角一动,轻笑,“以前嘛……确实嫉妒过,不过他策划陛下登基之后,我就再也不做这样的念头了。他一人之力可以谋国,我是万万不及的。”
任平生和张峰岚几天前便到了易州,在大军驻扎营地附近的隆德郡歇息,然后便分头行事,任平生去易州元修处,张峰岚去捷州夏达春处分别劳军宣旨。任平生这边算着时间到了正午才来宣读圣旨,这是军务,取在午时讨个阳气最盛的口彩。
出了晋阳再往北,平原地势就走到头了,前面都是复杂难行的丘陵和山地,丘陵地带过后,便是大苑的关中地界。
元修皱眉,“为什么要留这么久?”
老任恍然大悟,笑道:“我就说嘛,一个有钱人也就罢了,怎么能个个人都盖得起这么大房子?”说罢兴冲冲打马便走!
他说完了,再由元修做一番慷慨激昂、誓报皇恩的回复,整个仪式拖沓冗长。
那就是想从功业上让陛下重视了!元修只觉得自己急得浑身燥热,这蠢货!近身关爱不比什么做事立功更容易打动人心?比功业你比得上西瞻振业王吗?女人是很难用常理推断的,虽然她现在同西瞻振业王势同水火,但难保出个什么事情就打动了她的心,所以最好还是先让她的心有个归宿才稳当!
“你着哪门子急?你觉得这新政不好?有什么完善意见?”
关中,易州。
身后的禁军赶上来,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大声叫道:“这是羌人的村落。大人,再往北走十五里地,就是羌州了,山上一处就是一个村寨,不是一家人居住的,而是一个村寨共有的。族群而居,正是羌人的习惯。”
元修吓了一跳,“任大哥,怎么了?”。
一条闪亮的小河就在官道不远的地方,河水明亮清澈,一尘不染,静静地流淌,远方青山巍峨,连绵逶迤,直通天边,景色另有一番动人之处。
如果没有意外,这缕真气会逐渐衰弱最终消失,但是这次青瞳心疾发作,呼吸断绝,血脉不流,玄冰真气却自动流转起来,这是天下第一的保命功夫,虽然只是微弱的一点儿,一日一夜地流转下来,却也将青瞳的心疾压制住了。
这是大苑北部偏西的一块地域,就面积来看,比内陆四个州府加起来都大。然而此州府地势崎岖,适合种粮食和放牧的土地都有限,大部分都是贫瘠的养活不了多少人的山地,所以当初大苑开国厘定国土的时候,把这么大的面积只算作一个州府了。
“哎呀!有要事!”任平生突然鬼叫一声,打断了他的话。
他大大方方地承认,脸皮既然够厚,元修也就无法继续取笑了。看了看他风尘仆仆的脸,张口欲言,却又忍住了。这时传令官也已经把他的元帅敕令读完了,元修阅兵结束,各部队整编撤回,烟尘飞扬,很是忙活了一阵。
他这里一出神,已经被任平生灌进去好几杯酒。
那五十个禁军不懂羌人语言,为怕引起误会,齐齐友好地笑着。
“可是……”这话已经很实在,任平生和他交了心了,元修有些语塞,却仍不死心。
他指着村子大呼小叫:“你们快看!这谁家这么大啊!这少说也得有几百间房子?哇!那边山头还有!哎呀,前面那个山头的更大!啧啧!这什么地界?住的都是大财主啊!”
一队人马此刻正驰骋在黄土道上,大约五十人左右,这些人身穿青色皮甲,甲上饰以铜制虎首,腰间带着一尺三寸长的绣春刀。熟悉军旅的人不难判断,这些人都是大苑的禁军。
大个子控制脸上肌肉,很小范围地嘻嘻一笑,“元修,你嫉妒他?”
两辆牛车中各有好几个硕大的水桶,桶壁铁皮箍住的地方红暗暗一片水锈,实在没什么特别,一队人马也就不再留意,绕过他们走了。
任平生笑道:“那个可不是放在眼里的,我放在心里了!”
听到身后密集的马蹄声,五个人全都回过头来,眼神戒备,看他们的打扮都是当地羌人。
可惜萧瑟有更重要的任务,铁林军从青州一直打过来,所到之处一路烧杀,致使许多百姓和地主士绅变成赤贫,土地荒芜,士兵溃散,工商不兴,可谓百业俱废。萧瑟和青瞳都是眼睛一亮,有人烧荒有人播种,这正是实行新政的最好时机!于是他身体刚刚好转,便急急奔赴西北,跟着铁林军身后就地调拨种子,安顿大量战后的流民,整军、募兵、分田、兴商……大苑轰轰烈烈的播种活动就在敌军刚刚撤出的地方展开了。
张峰岚见任平生双眼锃亮,不禁皱眉道:“任大人,羌人规矩多得很,指不定什么事情就犯了他们的忌讳。我们皇命在身,别处还罢了,但是进了关中可就没什么好玩的,尽快赶路吧!”
这一番折腾,身体不但没有一点麻烦,她的病倒还好了少许。
大个子转过头看着城下,声音放轻了,“元修,大哥说一句,青瞳让你掌军看中的不光是你的忠诚,还有能力,你看她怎么没给我四十万大军呢?改制嘛,问题不可能没有,战时的好处可就体现出来了,哪里不对劲,你就拍他娘的!这份功劳,也不比相国差了。”
一队人略略休整,便顺着黄土路绕山而走。
禁军是戍守皇宫的,虽然只有五千人上下,却全是精锐中的精锐,如今这五十人的队伍已经颇有气势了。加之禁军出京不是保卫皇族就是传达皇命,就算没有人知道任平生和张峰岚的身份,看到禁军在,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去惹他们,这些人连看带走,一路平安地到了关中。
之后任平生在易州住了下来,元修开始还挤出时间陪同,事情一多,便没那么多时间了。任平生不在乎他招待不周,一直说让他尽管忙他的,自己有时候下军营,有时候去郊野,逍遥快乐地游玩起来。
酒席之中,元修几次张口,又几次咽了回去。任平生灌了一口酒下去,没有回头,就知道他在看自己,淡淡地说:“有话就说,再憋下去,老子就便秘了!”
宣旨的排场近乎于皇帝巡行,金瓜、金黼、金钺、金斧、银瓜、银斧、铜钺、扇、杖、羽……四十万军队初初整合,威严肃穆的排场有助于他们增强信心。
任平生虽然是督军,但圣旨却另有专门随军前来的黄门太监宣读,那中年太监取过圣旨,用专业的调门高声唱道:“奉——天承运,皇帝诏曰:兹有彼国西瞻犯我关中、扰我百姓,致使民怨沸腾,百姓不安。朕出兵讨之,元修、齐成泰、夏达春等将士恪尽职守,作战勇猛,应给予嘉奖。朕意,授禁军都统任平生督军职位、果毅将军张峰岚为副使,代朕巡狩边陲、慰问将士,钦此!”
元修眼睛都直了,“你是说,你到我这儿,是故意躲开她的?”
“你臭美去吧!”元修急了,“就你会自作聪明!你认识几个女人,就敢说懂得女人的心思了?我说你赶紧回去,陛下现在忘了你长什么样了倒有可能!”
刚出晋阳不久,晋王军就和当地军有了冲突,张峰岚故意不管,说此刻晋王属下已经归了国家,让属下找任督军评理。当地驻军将领怕晋王手下告偏状,两队人剑拔弩张地到督军行辕,一起找长官评理。谁知任平生听了几句,便兴高采烈地要求两边军官拉开队伍干仗。
可惜这个缘故连青瞳自己都不明白,又怎么和他解释?
任平生促狭地一眨眼,“一直在身边的人突然离开了,时间一长没有个不想的,说不定大眼睛现在想我想得晚上都睡不着觉。”
这个表情语言是全天下公用的,几个羌人面容松下来,看出这些人要过路,便赶着牛车向路边靠,给他们让出地方来。
自然还是有错漏的,但任平生并不深究,他自己言行中小错误不怕,钱粮中的小错误不追究,不知不觉中,时间硬是被他挤出了一少半来,只几个月时间,整理好的物资和军队便源源不断地给元修送过去了。
“你为何不走?”元修皱起眉头,“别的不说,单说西北现在战局吃紧……你就不担心陛下遇险?”
为什么?元修以己度人,不免考虑任平生是不是也静极思动,想在这关中之地做几件大事,立些功业?任平生和皇帝的亲近程度是自己不能比拟的,他肯为皇帝背黑锅,回去必定免职,地位上差着自己好几个档次。不过如此亲近之人,如果皇帝意图起用他,想升迁可是十分容易之事。朝中已经有了一个他不能比的萧瑟,难道还要多一个?
老任将袖子挽了起来,大呼小叫道:“因为军队要比的是摽膀子往一处使劲的本事,明白吗?所以大伙必须一起上,你们这些新上跳板的行子,老子本官教教你们,别的山头势大也不要紧,和他们对盘的时候,一定要鼓起这股气势!光让你们当家的上,咱丢不起那人!是和字上的朋友,就并肩子上啊!哪怕就杀剩你们几个歪瓜裂枣了,也不兴孬种,这叫争的一口气!懂了吧,老子合计多久才想明白的事,今儿就告诉你们了,咱是军队啊,就要有这种气势!所谓同甘共苦,同舟共济,肝脑涂地,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!一心一意、一往无前、一泻千里、一塌糊涂……咳咳……总之说别的都没用,谁赢谁有理!你们尽管放心打,本官在这看着,赢了输了咱都不会告你们黑状,要是偏向了谁,你们掐了我的秧子!”
“哇!”任平生吸着冷气,“这些羌人可真能修啊,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房子建在山上?那岂不是很不方便?”
元修神情庄严肃穆,围城缓步而行,所以也没有人发现他说的话和传令官说出的根本完全不同。
老任摇摇头,“这就是了,欣赏我,但是不喜欢我,要是再和她腻在一起,很容易就变成知己好友,那可就永世不得翻身了。”
任平生仰头喝了一碗酒,“你能看出俺对她的心思不?”这个“她”是谁,两人自然知道。
元修白了一眼,“你说呢?”
“她在京都,在千军万马的保护之下!要是有本事伤了她,那大苑八成也完蛋了,老实说,来也是我愿意的,继续留在她身边已经没有我什么事儿了,她和武本善那些人聚在一起说的那些话……”任平生终于苦笑,“我凑过去一次就明白什么叫自曝其短,根本屁用也没有。管他的,督粮也好、督军也好,总之是帮她做了点事,我非要赖在她身边做什么?”
元修甩开他的手,起了一身疙瘩,使劲瞪了任平生一会儿,他不信任平生的调笑,却明白此人心思坚定,看来是真的不想走了。
元修艰难地看了他一眼,万分恳切地道:“任大哥,你是好人,可是离她喜欢你,还有很长很远很宽很深的距离。”
地势越来越高,一队人马慢慢上了高坡,任平生冲在最前面,只见苍翠的高山里点缀着一个个的小村落,和中原的房子单门独栋的结构大异,这些村子都是先用竹木之类围成一个整体,然后里面才分出一个个人家的。
元修将酒一口饮尽,讥笑道:“我这里是唱戏的,你还不明白?就算打两仗,那也是雷声大雨点小,有什么悬念吗?你留着有什么意思?”他叹了口气,“我营中几员将领私下都在议论你,有人说你是天子近臣,到这来是积累军功来着;有人说你是受人排挤,被贬至此的,都是胡言乱语。你倒是和我说说,又没什么事,你为何不快点回去,在京都……身边待着?”
这四十万军队其中十万就驻扎在易州,站在城头望去,那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大军!士兵整齐的队列一直排到地平线以下。在阳光的照射下,队伍前列精兵银甲闪出的光芒耀亮了半边天空!武将头盔顶的野鸡翎在这样密集的展示下,似乎就变成了一片涌动的丛林!无数黑色的大旗举在军阵的四处,在风中猎猎招展。上面有着硕大的“苑”字,用的是草体,张牙舞爪的“苑”字在军旗上立刻显得杀气腾腾,看起来真有投鞭断流、举手如云的庞大气势。
任平生越过他们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,他半点架子也没有,这些禁军本来就和他认识,这一路走来又更熟悉了几分,有一个就开玩笑道:“都统大人依依不舍,莫不是那人背影像大人在京都的相好吗?”
“从现在开始,你别再和我玩任何花样!你活着,我带你的人回去!你死了,我带你的尸体回去!”
“任大哥!”元修咬着牙很久才想出一个措辞,“你留在我这儿虽然有用处,却不快活,我知道似你这般的豪侠,都喜欢快意人生,昔日我初初投诚之时,禁军不容我,你从城头直接跳入我军中,陪我一起露宿,那是何等气度?如今萧相国有事,你就替他做事乖乖而来,做督粮宣旨这等琐碎小事,你的英雄气概哪里去了?你不觉得憋闷吗?任兄!你心中明明愿意回到京都,何不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活?”
“对!”任平生大力点头,“就是老成谋国!当时大眼睛说,你们这些老成厉害着呢,拖下去就能把国给谋了!所以就叫老成谋国!”
一个禁军上前道:“大人,这些土番别扭得很,不但对外族人很排斥,他们自己也分了大大小小百十个部族,大部族有上万人,小部族甚至只有几十个人,互相之间也十分防备。平地在羌人看来很不安全,所以无论多大的部落,都是建在山上的,不过据说羌人爬起山来个个快如猿猴,他们应该也不觉得麻烦了吧。”
老任时不时到晋王派系那里说上一句:“那边粮草都点明白了,你们整军还不行啊?”或者到驻军那里说一句:“到底是晋阳来的,处理这些毛事硬是有一套!”憋得双方都打点精神,本来琐碎复杂之极的事情,处理得全都大刀阔斧起来。人人嘴里都不自觉带上老子二字,看着竟然全像老任带出来的兵。
元修气得瞪了这个粗胚一眼,才道:“直说吧,任大哥,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?”
任平生微微一笑,元修怎知他不快活?快意人生是什么他明白吗?如果做个元修所说的那种快意人生的豪侠,如果为了吸引别人的注目,那他早就走了,早就离开不能发挥他本事的京都了,哪里还等得到今天?
元修吁了一口气,点点头,却有一句话他没有说,似萧瑟这等风口浪尖上的谋士,为别人的事倾尽心血,却多不得善终。元修不是开玩笑,他是真的不嫉妒萧瑟,他对自己有强大的自信,或许能力不及此人,但自己一定比他笑得长久,而且最终成就也绝不会比他差了。
张峰岚白了一眼,很不喜欢他这个称呼,也很不喜欢他的自来熟,但是这位自视甚高的晋王头号大将私下里和任平生试了两手,之后就老实多了。不过任平生这个人实在不难相处,只要你不存心坏他,片刻就能和他熟络无比,正事都办完了,张峰岚想刁难也无处做起,这几日放松下来,倒真的和老任混得不错了。他懒懒点头,“见过很多,便是三万五万人的大寨,我也见过,那要连绵四五个山头。”
元修微微摇头,“他的新政确实给了从上到下的人好大的机会,也难怪如此成效斐然!可他就那么笃定?下的好大手笔,军务政务民务,他竟然全都插上一手,同时改制!我听都没听过,这也未免过于强势了!”
晋王的兵将要用,东北路的兵将一样要用,尽管此时是要给晋王派系兵士的面子,让他们安心的时候,却也不能对地方将士压制过紧,只能居中协调引导。在这个快要水到渠成的时候,若是因为态度手法之类的小问题引发大乱子可就不划算了。
元修气恼地往左一指,“那边!”
元修一身亮甲,带领手下参将以上军官笔直地站在城头等待圣旨,他看过去就如同一杆威风八面的大旗。
元修急得恨不能掐他一把,任平生怎么就不懂呢?他怎么就不全力以赴呢?陛下和西瞻振业王什么关系他不知道吗?而青瞳是大苑之君,也是他元修前途未来所系,无论如何,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有回西瞻的可能!
憋足了劲想整点事出来的各级将官和任大督军一打交道就全傻了眼,原想皇上派来的人必是熟悉钱粮庶务的文官。谁知任督军举止做派酷似刚刚被招安的土匪,文官的绝对不是!庶务的绝对不懂!喝酒吃肉骑马射猎他就很有一套。无论是晋王派系还是当地驻军,他见了谁都称兄道弟,一不留神还能把军官叫成大当家的。
到了关中,地势渐渐拔高,山峦一重接着一重,平原地带宽阔平坦的官道变成蜿蜿蜒蜒的山路,好在这山路也是用胶性很大的黄土夯实了铺成的,看着虽说简陋,跑起马来并不比内陆那些平整的官道慢。
“你才是懂个屁呢,男人要像个跟屁虫似的半点威风也没有,女人要喜欢才怪。面子咋也得留着!来来来,不说这些了,喝酒喝酒。”
任平生回过神来,摇摇头,“没什么不妥,就是看这个小子背影,特别像我不久前认识的一个熟人,所以就多看了两眼,没事了,走吧。”
任平生哈哈大笑,“还什么任大哥可能想得不深,你直接说我有点缺心眼不就完了吗?我和你过命的交情,咱俩不用玩这些虚的!你这个论调啊,西瞻没打过来之前,我在京都听得耳朵都失聪了!都是怕这怕那光说不练的把式!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?大眼睛说过,他娘的我怎么一时说不上来了?还挺好一个词,老……老什么……”
“你别客气,谋国之时,你也出了不少力!”
加上一路北上调兵,晋王手下和北上沿途的军队难免摩擦,晋王手下的兵将是得了皇帝亲口说出要重用的,加上携带了大量物资,以救世主的身份自视,一个个颇为骄横。各地驻军却不愿意让他们占了上风,零零碎碎没少了刁难。
那士兵也不害怕,笑道:“相好可不一定非得是女的,属下知道京都大官很多都喜欢这个调调,那个羌人眉清目秀的,比一般的小娘子可还好看呐。”
以下是老任原话:“兄弟是皇上派来的,你们说的老子听着都有道理,不过还是皇上说的最有道理。你们是什么?军队啊!军队要紧的是什么?不知道了吧!是本事!打仗的本事!皇上说了,私下里掐架的本事不叫本事!要是比掐架的本事,你们谁也比不过老子我,哪个兔崽子不信,这就来试试!但是我没本事领兵,为什么你们知道吗?”
元修脸上一红,闭口不言。他一直在外,没有留在京都听过那些口水官司,也不知道青瞳曾经为改制和多少折子斗争过。不过皇上支持的是谁他顿时就清楚了,任平生虽然故作粗鲁,却也未必不是给他提个醒。
他就这么将此事抛在脑后,大摇大摆地奔向目的地关中易州大营,要是知道这个背影长得像赵如意的人是谁,估计老任能后悔得把自己脑袋扭下来。
不懂军事的人定会以为,这是要点齐兵马,和人交战去了。其实真正的交战才不会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,浪费这么多时间,只不过是一次大规模的阅兵而已。
离他最近的亲兵悄悄退后一步,抹去满脸的唾沫星子。
“别闹了!”元修皱眉道,“任大哥,你过两天就回去,西北那边战事吃紧,陛下身体不好,你就不担心吗?”
“任大哥,你送粮饷过来我倒能想通,乱拳打死老师傅,的确不错。可是现在粮饷的差事半个月前就结了,我听说你一路游山玩水地过来要督军,走得不紧不慢的,你还真要到我这儿参与军事啊?”
直到关中地界,小乱子不断大乱子没犯,事情算是都处理得七七八八了。这两个正经钦差没了事做,任平生不愿意跟着大军一起走,硬拉了张峰岚说是观赏一下风景,便只带了五十个禁军绕道而行。
禁军们刚刚上了山坡,气还没喘一口,见状无奈摇头,只得纵马跟上。
易州的人口组成更是复杂,它同临近的“羯州”、“羌州”共称“关中三胡”。另外两州从名字上就能看出,是羯人和羌人的聚居地。而夷州则是羯人、羌人、党项人、敕勒人……几乎西北所有少数民族都能在这里找到一些。
任平生虽然粗鄙不文,虽然懒怠狡猾,但元修也承认,他十分有魅力!他的无所求让他自然洒脱,自由飞扬,这种魅力连什么振业王也不可能有!并且这任平生已经是他看到的、青瞳最乐意相处的人了,这家伙,他怎么就不全力以赴呢?这种好事,他怎么不拼命努力呢?要看看你跟谁,现在还顾得上面子?太臭美了吧。他握着拳头,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再好好劝一劝。
元修放下酒杯又劝道:“任大哥,你听我的!就算不需要保护,你也应该快点回去。陛下日夜辛劳,她是多么孤单?她身边要什么人没有?也就没有你这样一个敢说话、敢逗她笑的人!只要你留在她身边,日日关心她,慢慢去磨,想必可以……”
这项工作最适合的人选是相国萧瑟,钱粮上他够细心,没有人能骗得了他。官职上他够大,没有人敢不服他管理。他并无派系,无论是晋王手下还是东北路驻军甚至关中世家,都和他没有过度牵连,做事不须顾忌。且他又是绝对信得过的人,不用担心有人收买。
而任平生站起来,慢吞吞地走了,他想着元修的话,嘴角微微露出讥笑,日日关心,想必可以?如果关心成了一种方法,那还叫关心吗?他大大伸了个懒腰,抬腿就走。
元修耐着性子道:“任大哥?你听没听见我说话?快,赶紧回去吧!”
“切!”任平生好生不屑,“少见多怪!这就叫好看啦?这顶多叫清秀!我跟你们说,老子说的那个背影很像他的人,那才叫一个好看,从后面看倒是一模一样,正面那可就差得远了,我说的那人那容貌,啧啧……”他们一边说笑一边走得远了。
元修微微一笑,“任大哥,出力的和出谋的可不是一回事,相国运筹帷幄,多方制衡,那才当得起深谋远虑、国之重臣啊。所以相国现在担当重任——”他指指城下,接着道,“我却在这里带着天下最大规模的戏班子唱戏!”
任平生第一天到来,名义是督军,又是给元修送辎重的特使,元修给他看了军容也算是给皇上看看他的成果。两人都不得不做出一些郑重的样子,等士兵散去,自然又聚在一起好好喝了一顿酒,元修一直在外,两人分开时间不短了,见面之后难免高兴,又说又笑,又喝又闹,直到二人都大醉才罢。
皇帝还没离开晋阳,相国已经先走了,还把他一手带出来的几个得力官员,如户部侍郎孙嘉等人一并带走。青瞳手下本来就缺乏能处理钱粮琐事的人才,和各个派系都没有牵连又绝对可信的人就更少,如今竟然无人可用。
任平生转过头来,表情也和元修一样庄严肃穆,但说出的内容自然不能细听。
另一个禁军兵士也凑过来,道:“都统可是觉得有何不妥?要不要检查一遍?”
“任大哥,你这一路来,看出大苑现在有什么不同了没有?”
元修问他何不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活,任平生微笑,他一直便是这样活的,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心意。无论是留在青瞳身边像个影子,还是做她要自己做的事像个傻子,都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而为,他的心意要他不管什么英雄气概,难道他要和自己的心意作对,硬去追求别人眼中的英雄气概?元修连这都不明白,凭什么断定他快不快活?
元修皱眉道:“任大哥,你可能想得不深。历代改制都是重中之重!需要逐级试探,如今萧相国利用一个‘战’字颁行,阻力的确小了很多,只是却十分危险,只要一方出错,必然牵动全身,给陛下惹来莫大的祸患!此刻又正是战时,若有万一,哪里还用等到八百年以后?眼下就是危机!”
当然老任处理方式让沿途文官十分看不上眼,青瞳还没有从晋阳回京都,弹劾他的折子就堆满了南书房,可这又和老任有什么相干?老任因为处置不当最终被撤职,这是没出晋阳之前青瞳就想好了的退路。这里有个不牵恋权势的滚刀肉,文臣骂不过他,武将打不过他,又能如何?
任平生一本正经地道:“老子要撒尿!”
众亲兵起步要走,却发现任大人一双眼紧紧盯着一个年轻的羌人,连走路都忘了。
任平生笑道:“加这次你都说了八遍了!老子服了你了,你肯定比你妈还啰唆!我知道知道了,直接去易州,绝对不给你惹祸就是!”
“打仗的地方哭爹喊娘,不打的地方金银满箱。这百姓可比以前皮实多了!我这一路走来,大人物忙着往上爬,小人物就忙着赚钱,只要刀片子没砍在脖子上,个个都顾不上害怕了。”
任平生兴致还是很高,扯着嗓子叫起来:“老张!你来看看!你们那边没有这样的吧,上百户人家公用一个围墙,都走一个大门,你说要是一个寨子有万八千户,那得多大一块地方啊!老张,听说你来过关中,见过那么大的村寨没有?”
名义律法上,相王几乎等同于君主。若不是青瞳年过双十,年龄比她大的个个妻妾成群,年龄比她小的又根本没有能让她看得上的本事。难得青瞳和任平生共过患难,彼此又乐意亲近,他要真是有名利之心,不用自己劝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德行了。
“任大哥!”元修皱眉,“我是真的着急,何谈嫉妒?”
“现在看着有用,那不就得了,你何必唧唧歪歪为八百年以后的事情操心?淘汰下来的本来都是战斗力不行的士兵,现在日日训练都不行,几年之后还能翻过天去?你有担心这个的工夫,还不如赶紧趁着这机会训练你的精兵,一支实打实的精兵在手,什么也不用怕!”
任平生转过头,咧嘴一笑,露出满嘴的雪白牙齿,“那你说说看,大眼睛喜欢我吗?”
元修哭笑不得,“老成谋国?”
这些话却没有必要说出,任平生伸出大手,笑眯眯地按在元修肩膀上,“不知为什么,老子越看你越顺眼,哎呀,我明白了,老子这是移情别恋了!实在舍不得走。”
温暖的南风到这里戛然而止,换上了凛冽的北风。景色在这里也猛地一变,再也没有小块小块的颜色,都是大面积的绿,大面积的黄,大面积的白。然而那黄是黯淡的土黄色,那绿也是暗沉的苍绿色,那白也是沧桑的灰白。混在一起浑然天成,无比和谐,天地给人的感觉只有一个词——苍茫!
“去你奶奶的。”任平生在马上笑着虚击他一拳,“你小子公母都不分了?这明明是个男的,再瞎说老子把你扔河里去!”